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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乔生 | 那年高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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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-6 12:22:5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沈乔生 | 那年高考


恢复高考是1977年,那时我在上海办病退,却没有办成。得了消息,我匆匆赶回农场,刚报了名,却通知我报名无效,理由很简单,因为我办病退超过半年了。农场明文规定,离开农场半年的人不能参加高考。

我被劈头浇了一盆凉水,呆住了。分管文教的副书记是天津知青,宽慰我说,这样吧,你今年不考了,就去批考卷吧。

当考生,却去批考卷,有意思。我一口答应了,也算和高考沾了边。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,这对我来年的高考有重要的作用。

九三局的批卷点在红五月农场,我们七星泡去了两个人,一个是我,一个是四分场的周老师。不得不说,周老师是个有传奇色彩的人物。那时他近四十了,皮肤白净,脸圆圆扁扁,戴一副圆框眼镜,脸上似有一种女性的神态,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出了毛病。

那时,我在宣传科负责全场通讯报道,下面来的稿子,大都是千人一面,我少有兴趣。可是那天,一篇文章吸引了我,且不说那一手钢笔字,写得俊朗、洒脱,让人看了打心底里舒服。遣词造句也不一样,用的几个词,我从来没在别人来稿中看见过。我不由拍案叫绝。忙找人打听,是谁写的?

四分场的通讯员解了我的疑惑。他说,是周老师写的。我问,他是四分场学校的老师?通讯员说,他是锅炉工。我奇怪了,既然是老师,怎么又是锅炉工呢?他笑了,这你还不明白?周老师是学校中课讲得最好的,深受学生喜爱。可是,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,被调离了学校。不到半年,学生的家长有意见了,好老师调离了,剩下的都是半瓶醋,软脚蟹,不是坑学生吗?场领导先是装着听不见,后来越闹越大,不行了,只得冒着风险,偷偷把周老师调回来。

我说,他是什么家庭出身?他说,他父亲是前朝的官员,在北大荒服刑,刑满释放后留场,他一家子在山东活不下去了,就来农场投奔他。我说,投到这里,日子就好过了?谁都知道你老爹是历史反革命了。通讯员说,你以为在老家就没人知道?周遭都是贫下中农,日子更难过。到了这里,都是刑满释放的,大家脚碰脚。

这样,我记住了周老师。现在能让他去批卷,可见历史上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,浩劫、苦难暂时画上了句号。此次和他同行,我有点惊喜。

批卷地点在红五月农场的中心校,分成了各个组,我们语文组有十多个人。按照规定,批阅前先要对试题和标准答案进行讨论,阅卷过程中,对出现的问题也要及时进行研讨。这时,周老师就会发言,他语调不高,却娓娓动听,说得在理,深中肯綮,他的渊博的语文知识和通达的见解很快折服了大家。有时候大家为一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时,都会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他。而他却不慌不忙,一一道来,他的见解总是新颖周全,恰到好处,起了释疑解惑的作用。

啊啊,说实话,在那之前,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。这个前朝官员的后代,劳改犯的子弟,哪来如此学识!守着他,就像守着一本字典。

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。阅卷的任务很紧,我们经常挑灯夜战,一天,突然电灯灭了,教室陷于一片黑暗之中,忙找电工,却找不到,说是上外分场看母亲去了。这可怎么办?大家正在烦躁不安中,周老师轻轻地说,我试试看,我以前当过物理老师。于是,我们静静等待,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中移来移去。不一会,眼前豁然一亮,故障排除了,阅卷又能进行下去了。大家都说,周老师是个通才。

和周老师睡一个宿舍,到了深夜,农场的自发电就会停止,到第二天傍晚才会重新发电。我凌晨醒来,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,周老师的被窝旁总泛出一片小红光,起先没当事,后来才发现,是他点着小蜡烛在看书。是什么事吸引他起早贪黑啊?我探头去看,他手里擒着一本非常旧的英文书,是狄更斯的《双城记》,他在一句一句翻译这本书。

我震动了,在这之前,我也没有碰上这样的人。而我来年就要参加高考,也应该有这种精神啊。于是,我也学他的样,去小卖部买了蜡烛,凌晨也早早醒来看书。

批完考卷回来,领导就把我调离宣传科了,知道我一心要上大学,把我下放到二分场中学当老师,好腾出位子培养新人。

这个时候,我是华山一条路了。下乡十年了,好容易盼来了高考,我的目标定得很高,考回上海的大学去!但这谈何容易。当时农场还有一万多知青,光上海来的就有三千多名,而上海的大学名额极为有限,一个农场也就两三个。为了达到这个艰巨的目标,我对自己要求近于严酷,每门课至少要考到100分中的85分。

语文、政治还好说,我在宣传科干过,总能对付。这次阅卷,给我带来一个很大的好处,就是知道如何答题了,比方说一道语文题,按我写文章的习惯,会把一个点讲得很详细,其他几点忽略过去,如果我这样答题,那就倒大霉了。通过阅卷我明白了,考试是很机械的,比方说,某道题的答案分三个点,答到一个点给两分,答不到就不给分,三点都答到了,就给六分,只要面面俱到,跟你答多答少,文字好坏没有关系。可以说,如果没有阅卷的经历,我是一定考不出高分的。

对我来说,最大的问题是数学。我是老三届的初二学生,高中数学一天没学过。但我的数学天分还不错,我的做法就是不耻上问,遇上难点了,自己不钻研,逮住人就问。因为我没有时间啃,必须在半年之内学完三年的高中数学,如果一样一样自己钻研,等你学会了,考试早过了,时间太金贵了,耗不起啊。我问的都是老高中,问的最多的是数学老师杨光,他也是上海知青,戴一副黑边眼镜,镜片后目光清亮。他的解答十分清晰,无论我提什么难点,他三句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,还特别耐心,有时我夜里去找他,他已经钻被窝了,立马披了衣服起来,替我解题。现在想起他,我还心怀感激。

那时,我教的是毕业班的语文,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,那就是,任课老师和学生一起复习功课,并将一起奔赴考场。在正常的年代,这是不可能出现的。而那就是不正常的年代。那个时候,我抓紧每一分钟复习,花在学生身上的时间自然少了很多。

别的学生我没有多少歉意,有一个女生,叫汪琳,她皮肤偏黑,五官精致,眼睛忽闪忽闪地发亮,她的学习成绩不错,也有悟性,我对她就有偏爱。平时她总有一些问题问我,我都会仔细回答。现在想来,她是很不容易的,她的家很远,离学校有二十里路,偶然能搭上顺路车,大多数都是步行来上学的。每天,她天不亮就出门了,在广袤的原野上独行一个半小时,到了冬天更是艰难,走到学校,她鼻子底下、下巴上都挂了冰棱。

我当然希望学生也能考好,可是我的时间太紧了,几乎是争分夺秒。汪琳来问我,我往往回答几句,就扑下身去做数学题,她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,也就走开了。我想多辅导她一点,可是我学数学的任务太重了,如果考试时一道题卡住了,那就是十几分啊,高考时一分也要压几万人。

我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生存,有时把学生忘得干干净净,有时想起来了,就去问汪琳和其他同学。汪琳一笑,眼里闪出动人的光芒,说,老师,我没有问题。你的时间比俺宝贵。

我很感动,却不知说什么好。

一天,杨光来找我了,他说,他班上有几个学生,挺有希望的,就是作文把握不大,能不能把我准备的作文给他班上的同学参考。我吃一惊,这怎么可以?当时我们复习资料缺乏,比如政治,是我们几个知青分头找资料,拼凑出一份标准答案的。同时,我精心写了几篇不同类型的文章,准备考作文用。我想,如果杨光拿给他的学生看,他们背下来,考试的时候照抄。阅卷老师看到同样的文章,说不定还以为是我作弊,抄了别人,这还了得!

杨光说,你不要紧张,拿到的题目肯定不会同你写的一样,到时你可以灵活应用,随时调头,他们就不会了,他们是犟头电风扇,只朝一个方向吹,你是活头电扇,转来转去都由你。

被他一说,我不好意思了,毕竟人家无条件教你数学,再说他是毕业班的班主任,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考得好?我只得拿出几篇自己精心准备的作文,交给他。他一迭声地感谢,拿了就走。听说回去就被他班上的同学抢走了,几个希望之星人手一份。摇头晃脑背起来。我听了,心里不受用,只得一再告慰自己,杨光没说错,他们是犟头的,我是活头电扇。

我就去找汪琳,把几篇作文都给了她。她说,这可以吗?我说,可以,杨老师班上的尖子生都拿去背了。她红了脸说,谢谢老师。

哪知道后来没用上,那年的作文是给一篇文章,让你缩写。

考试那天到了,分场派拖拉机送我们,学生爬上去了,接着,学校的老师往上爬,大家挨个坐在车厢板上,相互看看,笑笑,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。

几天下来,我考得还算顺利。最后一天下午是考数学。我这考场是考文科的,大部分人都不会数学,早就没事了,理应交了卷子出去了。哪想到突然下起暴雨,雨如同从天下倒下来一般,雷声隆隆。考生走不出去,就留在考场里,不由得说说笑笑,聊起天来。而我恰好被一道几何题卡住了,按理说,一般的几何题我都应该能做出来,可那天就是卡住了。我心急火燎,可耳旁的说笑又十分烦人。我只得向监考官提意见,考官就和他们说,刚说还有用,大家克制些,一会就不起作用了,又是谈笑鼎沸了。

当时一个考场里就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还在做题,其他人都在说笑。监考官闲得无聊,也参加聊天了,考场犹如茶馆一般,沸沸扬扬。外加隆隆的雷声,天哪,这是一曲人工和大自然相融合的交响乐。

可以说,这是中国高考中绝无仅有的景象。没有其他办法了,我只得做深呼吸,凝聚精神,把周围一切都抛开,把风声雨声雷声,把呱噪声全部抛开,只身和题目决斗……

结果,我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。消息传出去,大家都来道喜。汪琳也来了,她是一个人来的,带来一个小布袋,里边是黑木耳。她说是她父亲上山采的,是椴树上的木耳,尤其好,让我带回上海。我说我不能要,她急了,都要流泪了,要是我不拿,她今天就不回家了。



我只得接过木耳。我知道她落榜了,我想这里一定有我的责任。我声音有些不自在,说,不要紧,继续努力,明年会考上的。

她却摇了摇头,说,好的老师都走了,我们更考不上了。

我一时语塞,依然喃喃说,会有好老师来的,会有的……

她却换了话题,老师,你是从上海来的,又考回上海的大学,太好了,我们为你高兴。

最后,再讲讲周老师的故事。1978年的高考各方面都放宽了,周老师也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,然而,他年龄超得太多了,但又不想放弃,恰好看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招研究生的通知,他不管了,直接报考研究生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周老师却没有收到考试通知,知道的人说,别异想天开了。他也死心了,该干啥还是干啥。有一天,通讯员把一封信递给他,说是文卫科打扫卫生找出来的。周老师忙拆开看,就是考试通知,第二天就是考试的最后一天了。

周老师第二天清早起程,搭车到嫩江,又坐火车到哈尔滨。赶到考试地点已经是下午4点了。中科院的三个老师正在收拾行装,准备走人了。看来考生情况不理想,他们情绪不高。

周老师拿出了通知。一个老师怪他说,你怎么现在才来?周老师说,我昨天下午刚拿到通知。三个老师看看他,再互相看看,问,你是什么学历?

周老师说,我是1959年的高中二年级,差一年毕业,后来自学的。另一个老师问,那你读过哪些书?

周老师报出一串书单,有中文的,有英文的。三个老师又互相看看,走到边上去商量。然后走过来,其中一个年龄大的说,你坐下,我们现在就考你。

于是,三个老师围在边上,周老师坐中间,三个人轮流提问题。周老师照例不急不缓,侃侃而谈。足足进行了一个半小时。年龄大的老师就说,考试结束,你回去等吧。

在我得到通知后不久,周老师也收到录取通知了,他录取的是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硕士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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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-6 15:08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庄稼人办事儿就怕龟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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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-6 19:22:40 | 显示全部楼层
高考人生路,
榜上有名录。
回首看从前,
历史难回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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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-8 11:05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  总算恢复高考,可谓后继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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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-10 19:38:47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许国庆 于 2021-1-10 19:39 编辑

          终于恢复高考了,是金子总会发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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