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--知青骆驼
第三章 枉唤名山山不名 徒称龙江江无龙
205团到北京来接知青的一共有十几个人,其中领队的刘副参谋长和军务股的于股长,还有两个二十多岁不知道什么职务的,都是顶着三红(红帽徽和红领章)的现役军人! 1
王营长不是,王营长属于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的转业官兵那一拨儿。 1
剩下的就都是便装了,不知道是什么身份,好像也没有人理会他们。 1
在学校的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,于股长向同学们介绍说,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隶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沈阳军区,下设有六个师,分别驻防在黑龙江省的各个边境要地。 1
那些响应伟大领袖号召,从全国各地汇集到这里的知识青年们,肩负着保卫祖国、建设边疆的光荣任务!实际上就是不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战士。 1
兵团的司令部设在佳木斯市。我们205团的驻地,则紧挨着黑龙江,离一个叫“名山”的地方不远,与苏联仅一江之隔。 1
名山? 1
记得古时候是谁来着?说过这么两句话:“山不在高有仙则名,水不在深有龙则灵”。 1
仙气飘飘!
骆驼意醉心迷的憧憬着:那座“名山”,肯定是东北大兴安岭崇山峻岭中的一座孤傲山峰,云雾缭绕古树参天!
而民间神话中的那条嫉恶如仇骁勇善战的黑龙“秃尾巴老李”,他镇守着的黑龙江,则应该是一条汹涌澎湃波涛翻滚,在险峻山谷中一泻千里的浩瀚长河。
壮丽的山水间,庄严的界碑宣示着国家的主权,我们兵团战士就像歌里唱的那样:手握一杆钢枪,身披万道霞光,守卫在边防线上,为伟大的祖国站岗!
哎呀太美了!太高尚了!太神圣了!太过瘾了!
知青中曾有人即兴赋新诗一首,以述当时众人激动的情怀:
青春红似火,
豪情震山河;
终生跟党走,
丹心献祖国!
脚踏英雄路,
宝书暖心窝,
迈步跨征途,
利剑斩妖魔!
……
梦境很美好,现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 1
从北京出发,坐了三天的火车进入黑龙江,途经哈尔滨、佳木斯,到一个叫鹤岗的小城下了火车。 1
205团来接人的,是二十几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。 1
同学们带着随身的行李,纷纷爬上车。
一路上,根本看不到有像样的高山大河,路过的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野和农田,还有一些村庄什么的。
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蜿蜒的边防公路,几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205团的团部。
这就是“团部”?
比沿途路过的那些村子大一点,充其量,顶多算是个镇子。
主要建筑,应该就是那座类似电影院的房子,在墙上写着“礼堂”两个大字。
还有礼堂对面的一个二层楼房,应该就是团部办公楼了。
骆驼注意到,在这个二层楼房大门的上方,非常醒目的标有八一军星的标志,好像在提醒众人:这里是部队!这里是部队!
车停到了一个大空场,所有人都下了车。
送同学们过来的学校革委会副主任李宝治大声宣布:“同学们暂时休息一会儿,活动活动身体,但不要走远,一会儿就要公布各个连队的分配名单了!”
广场的旁边居然还有一个商店和一个邮局,同学们三五成群,有的进商店去瞎看乱逛,有的去邮局急不可耐的给家里发个电报,告知已经平安到达。
骆驼问了下商店的店员,得知这儿离江边只有几百米远,便兴致勃勃地叫上厨子和张国政、肥子等一众好朋友,一起去开开眼界,看看黑龙江,看看边境线是个什么样子?
江边……,这就是黑龙江? 1
放眼望去,宽阔的江面水平如镜。 1
有江风掠过泛起微波粼粼。 1
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江岸。 1
井然有序,不慌不乱,不紧不慢,温和又轻柔。 1
说好的波澜壮阔呢?
霸道的秃尾巴老李呢?
说好的剑拔弩张呢?
没有坚船利炮,没有荷枪实弹的哨兵,没有任何要打仗的迹象。
空空荡荡的江面上一两艘运煤的轮船,脏兮兮的冒着黑烟很慢的航行。
骆驼眯着眼睛,在能看得到的对面的江岸上、密林里仔细搜索着,盼望能看到对面边防军的身影,或者战壕哨所等和打仗相关的设施。 1
但是,别说军事设施和士兵了,连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影子都没看到,令骆驼非常扫兴。 1
经当地人指点,大家还远远地看到了所谓的“名山”,那其实就是一个几十米高的大土堆,看着还不如故宫边儿上崇祯皇帝上吊的那个山高呢! 1
只是一个大土堆,孤零零的堆在那儿。 11
这个就叫“名山?” 1
真的很让人失望! 1
不远处,五六个小青年儿沿着江边儿晃里晃荡的走过来,都穿着和骆驼他们一样的黄色制服棉袄,一看就知道是下乡知青。 11
看他们,有的歪戴个耳朵翻上去的狗皮帽子,有的还在腰间扎了一根麻绳,不伦不类的倒像电影里的土匪或是国民党军队的败兵。 1
“嘿!哥们儿,刚来的吧?”其中一个叼着烟卷儿的小白脸儿,问骆驼几个。 1
骆驼答道:“是啊,刚下车。” 1
“跑这江边儿找什么那?特失望吧觉得?” 1
一听就是北京南城那块儿的。 1
“哟,也北京的吧?老乡啊!我们东城的!”
“甭盘道,听出来了!我们是南门中学的!比你们也就早来了差不多半个月吧,都六九届的。”
都来了半个月了?
厨子往前凑了凑,问道:“哥儿几个哪连的?说说,怎么样啊这儿?怎么觉得跟农村插队似的啊?”
“什么叫像呀,就是插队!呸!” 小白脸儿把嘴里的烟屁喷出好远。
“刚才我看你们在这儿寻摸,就知道你们找什么呢,告诉你们吧,什么发枪打仗啊!什么不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啊!一会儿下连队就知道了,就是种大地,修理地球!”
“操得嘞!”
骆驼几人一片哗然!
“甭操!来都来了,你能怎么样?既来之则安之嘛!再说了,这儿且比插队好呀!这儿发工资,基本工资三十二,加上百分之十的边疆补助,一个月三十五块二呢!我哥上班儿两年了,才挣十九!”
厨子听了挺高兴:“这么说每个月还能给家里寄点儿钱了?”
“要是省着点儿花,每月能往家寄二十多块呢!”小白脸儿旁边的一个高个儿答道。
厨子又问:“那你们今天怎么没上班儿啊?没上班儿不得扣工资啊?”
“这不都上团部帮你们装行李来了吗!也算是借你们的光,我们分到各连的哥们儿才有这个机会见面儿啊!”高个儿回答道。
张国政凑上前去悄声问:
“哥们儿,一会儿就分连了,哪个连好啊?帮出个主意!”
“出主意有什么用,又不能随你挑!看你命怎么样了!跟你说,十五连以后的都是新建连队,开荒地,住帐篷,又苦又累!“
一个个儿不高的小胖子插话道:“尤其别分到我们十九连去,管的严干活儿又累!还时不时地军个训拉个练什么的,累死活人不偿命那种!我们连长就是一暴君,不讲理还特爱骂人,跟特么训劳改犯似的!”
“我的天哪!咱们大老远的这是干嘛来了?”
听着大家的议论,现实与想象的巨大落差使骆驼的情绪低落至极,曾经的荣誉感和使命感荡然无存。
后来有人写了一首小诗,说的就是大家当时失落的情绪。
枉唤名山山不名, 徒称龙江江无龙;
千里从戎终是梦,
风雪边塞度此生!
……
骆驼与厨子、张国政等十几个同学一块儿被分配到三连。
膈应人的是,那个秋红兵和她的马屁精唐华,也分到了三连,真是冤家路窄!
三连派来接人的是一辆拉着两个拖斗的四轮拖拉机,还有几挂马车。
那辆被称作“二十八”的四轮拖拉机没有引擎盖,直接露着油渍麻花的发动机,停在那儿突突突的(地)跟喘不过来气儿似的,一开动起来,那黑烟冒的!
把行李、箱子全部装上了拖车,“二十八”就先开走了,同学们分别坐上马车。
赶马车的在北京附近应该叫“车把式”,在东北这边儿称作“车老板儿”。
骆驼小时候见过进北京城送菜或者掏粪的马车,每个车一匹马驾辕,一头驴拉套。
眼下这几挂马车可不一样,绝对的气派!一挂车四匹马,一个驾辕的三个拉套的!
马长得漂亮,北京话叫倍儿骨力!毛儿又顺又亮,配上全身上下好多锃明瓦亮的铜环儿,瞧着就跟小人书里画的那种古代英雄骑的战马一样!
同学们兴高采烈的坐上马车,车老板儿大鞭子一摇,走起!
开始走的不快,随着马车一晃一晃的,大伙儿都觉得很新鲜,随后,车老板儿一声吆喝,马儿开始小跑了起来,就不那么好玩了。
一个多钟头以后,骆驼感觉自己的屁股都快颠成了八瓣儿,再看别人,也都是一个个蓬头垢面气喘吁吁。
坐车的人比拉车的马还累!
到了!
不出所料,这儿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军营,就是一个极普通的东北屯子。
连队姓鲍的女文书,把大家引领到“俱乐部”。
她说,连长和指导员都去地里了,一会儿就回来,让大家先休息休息。
俱乐部里边儿,还真的有一个三尺多高的小舞台,舞台上方拉着一幅写着“欢迎新战友!”的红布横幅,台下边儿是一排排的长凳。
几个老同志帮忙,把新人们的随身行李放到舞台沿儿上。
“呵!这是谁的包儿啊?”
江边儿上遇见过的那个南门中学的高个儿小伙子,从行李堆里拎起一旅行包。
“这里边是不是酒啊?都洒了嘿!这么大味儿!”
骆驼猛然想起,王营长的酒壶下火车的时候被自己慌慌忙忙的塞旅行包里了,赶紧上前去接过旅行包打开来检查。
果然,酒壶的塞儿掉了,酒一点没剩,洒的干干净净!
包里的毛巾、洗漱用品、随身换的几件衣服和一些零食,以及厨子的那半包烟全都被酒给浸了。
“哟呵,哥们够可以的呀!又有喝的又有抽的,五毒俱全啊你?”
高个儿小伙子开玩笑着说。
“这酒不是我的,是替别人保管的。”
骆驼一边整理包里被酒弄湿了的东西一边解释着。
“真可惜了,这群英的,四毛七一盒儿呢!让酒给淹了,不知道还能抽不能抽?”
“徐保华!”
突然一声大吼,吓了大家一跳,回头只见一个红脸汉子,约四十多岁年龄,怒气冲冲的瞪着那个高个儿小伙儿。
“想抽烟是不是?看盒儿里还有几根儿,全给他点上,让他抽个够!”
“是,指导员!”
旁边还真的就有人过来,伸手要拿走骆驼手里的烟,骆驼一把又抢了回来!
“凭什么呀!这是我的烟!”
指导员转到骆驼跟前,看着骆驼面前一堆湿漉漉酒气冲天的东西。
“这都是你从北京带过来的?”
“不是,是替别人保管的。”骆驼回答。
“你今年多大?”
“马上就十七了!怎么啦?”
“这么点儿年纪,你嗜好挺多呀!”
“这烟和酒根本就不是我的!我不会抽烟,也不会喝酒。”
“刚还说是你的!”
“我说在我包里,没说是我的!”
连骆驼自己都觉得,这个说法根本就不通,也没有人会信!
怎么解释才能说的更明白呢?
“报告指导员,他骗人!”
想都不用想,一听这标准的广播腔,就是秋红兵那个冤家!
“这烟和酒都是他自己带的,在火车上他还抽烟来着呢!还送给别人抽!”
“就是!我也看见了!”马屁精唐亮跟着说:“我还看见他喝酒呢,喝了好多,都喝醉了!”
“真特么孙子!忒孙子了!”
骆驼心里暗骂。
她们明明知道这酒是王营长的,烟是厨子的,却非得编这么一个瞎话成心恶心人!
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刚到连队就给人造成不好的印象,其用心何其毒也!
“我说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喝醉了?什么时候看见我给别人发烟抽了?别特么在这儿造谣生事!”
气愤中,骆驼有点不管不顾,开始爆粗口了!
“谁造谣生事了!”马屁精唐亮冲到前面对着骆驼叫嚣!
“你造谣生事!”
张国政也冲过来和唐亮对着争吵!
唐亮还想还嘴,被秋红兵一把拉住。
秋红兵不屑的看了骆驼一眼,对大家说道:
“我们造没造谣,事实摆在这儿,人证物证都有,大伙儿都看见了!无法抵赖!”
“要说生事儿”
秋红兵转过身来,用手指着骆驼。
“我们就是要生事儿!就是要让大家擦亮眼睛,看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,还要和你这种臭流氓作斗争,划清界限!这种事儿我就生了!非生不可!”
骆驼被骂的脑袋直发懵,想也不想就冒出一句:
“你爱生不生!跟我有什么关系!”
话刚说出口,就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儿,连忙住嘴。
没想到,秋红兵也紧跟着脱口而出:
“就是跟你有关系……!”
刚说出口,也觉得不对头,张口结舌的卡在那儿,想不出后面要怎么说。
在场的好多人包括老职工、新来的,都哄笑起来!
小个子张国政跳着脚喊:
“噢!给她一大哄哦!骆驼让人讹上喽!”
厨子也跟着叫道:
“碰瓷儿喽!讹人喽!骆驼说不清楚喽!”
闻听此言,骆驼随口就来:“原来是事儿他妈满世界给事儿踅摸爹那?”
听骆驼这么一说,大伙儿笑的更厉害了!
虽然没太听懂,但秋红兵也知道这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话,她脸憋得通红,使劲瞪着骆驼和张国政、厨子等人。
唐亮也是左顾右盼不知说啥好。
没办法,秋红兵只好转身到指导员跟前:“指导员,您看这帮臭流氓,您不管可不行!”
指导员忍住笑,面对大家举起手向下压了压,示意安静。
“好啦好啦!都不要笑了啊不要讲话了!这些都是十六、七岁的孩子,人家离家好几千里地,今天刚到咱们这嘎嗒儿,咱们别光看着他们吵啊闹啊的觉着好玩儿,咱们先得把他们安排好了是不是,以后日子长着呢,慢慢就都熟悉了!”
“各班排长,按照早上说的,找着你们的兵,都动起来,晚饭后开全连大会,欢迎新战友!”
老同志们开始分头帮着新来的人收拾随身行李,还有人去认领摞在门外的木头箱子和行李卷儿。
骆驼头上的绷带引起了指导员的注意:“你脑袋上这是,咋整的?”
又是这个问题,不管谁头一次见面儿,都要问这脑袋的事儿,骆驼不愿意过多的解释。
“上火车前跟人打架来着,让人给开了瓢儿了!”
“伤的厉不厉害?有伤还喝酒,就不怕发炎感染了?”
没等骆驼回话,指导员叫道:“徐保华!”
“到!”徐保华跑到指导员面前;
“带他去卫生所检查检查,换点药重新包下,再开点儿消炎片儿啥的。”
“是!”
指导员不错!
从卫生所回来,徐保华用地排车帮骆驼把行李卷儿和箱子运到知青宿舍门口,俩人一起先把骆驼的两个箱子抬进屋。
徐保华道:“别的人一般都带一个行李卷儿一个木头箱子,怎么你俩箱子啊?还这么死沉死沉的,有金子啊是怎么着?”
那个稍微小一点儿的箱子确实挺沉,里边儿全是骆驼存的书,这些书是这几年骆驼通过各种渠道,使用各种手段攒下来的。
有六六年停课以后,焚烧学校图书馆里封资修糟粕的时候偷偷留下的;有跟在别人屁股后头破四旧时候随手顺的;还有就是查抄黑五类的过程中私下藏起来的,甚至还有天黑以后在垃圾站捡的。
箱子里是什么骆驼没说,把箱子挪到墙边后,又打开行李卷,俩人一块把被褥铺到给骆驼安排的铺位上,紧挨着徐保华的铺位。
徐保华大家都叫他华子,人特别热情,也挺爱聊天。不一会儿就和骆驼很熟了。
俩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,华子把来的这些天看到听到的,都讲给骆驼听,哪儿的知青爱打架,哪儿的知青抱团儿,哪儿的知青爱拍马屁往上爬……
絮絮叨叨,说个不停。
总算收拾的差不多了,宿舍里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大帮人,华子说,这是收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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