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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宇澄--上海记忆从东北开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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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-16 21:14:4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金宇澄--上海记忆从东北开始
来源:北京青年报  2018年08月2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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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记忆如何书写

时间:2018年8月17日15:00—17:00

地点:上海陆家嘴图书馆“文景艺文季活动”


嘉宾:金宇澄 小说家,《上海文学》执行主编,著有《繁花》《回望》等

顾文豪:喜马拉雅fm高级制作人,专栏作家,文创策划人

主办:世纪文景


记忆的书写,何处铺陈、何处沉默?文字勾勒出怎样斑驳错杂的历史?“可能不必为一个结构写下去。对固有的记忆提出疑义,凡不必说的,可以沉默”。金宇澄新书《碗》《方岛》《轻寒》,让我们看到这种理念的生动演绎。


20岁的时候在东北农场

透过棺材缝看见外面

看见两个女孩子的脚踝

看见青草,看到阳光


顾文豪:我和金老师做过多场活动,我的感受,金老师就是一个天生的故事大王。北方的故事大王是阿城,南方的故事大王就是金宇澄。今天是“七夕”,特别要说金老师刚刚出版这三本新书——《碗》《方岛》《轻寒》。透过这三本书,我个人的观点:第一,我看到东北版的金宇澄(之前我们看《繁花》知道的是上海);第二,我看到动词的金宇澄。

请金老师跟我们分享一下这三部作品的故事。


金宇澄:当年我从东北回来,在上海一个弄堂里的钟表零件厂上班。当时我就是喜欢看小说,看小说已经有十几年的习惯。这个钟表厂里面大家都在弄手表,各个都会洗手表、加油各种。我看见他们弄这个,我心里很烦,他们看见我也很烦。

当时我已经写过一个小说,1984年的时候。后来上海作协办了一个青年创作班,把我们大家拉到宁波的一个山里边,半个月。那个时候的笔会,你结束的时候,必须要交一个小说出来。里边有一半的人像孙甘露,早就写好了,有一半的人已经没有信心了,就都去爬山,都去喝酒。我心事重重。

有一天晚上我就写了《风中鸟》这个小说。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计划的人,这个小说是怎么出来的我都不知道。晚上八点钟的时候,我忽然觉得应该可以写,写到大概早上三点钟,这个小说就写好。就交给我们的沈老师,他到晚上就说,这是一个非常棒的小说,是我们这一次学习班最好的小说之一。

这个小说写的是什么?我那天晚上不知怎么会想到,有人开玩笑说到棺材什么的。棺材这样东西,城市人尤其上海都是火葬,根本不知道棺材是怎么个讲究,怎么个做法。但是我20岁的时候在东北农场,如果今天晚上有人要死了,医生就会通知木匠,赶紧加班做棺材。这种加班的场面我经历过很多次,而且中国的棺材和外国的棺材在价值观上完全是两回事。印象中中国棺材是给外人看的,它的底板都是特别薄,最厚的是一个盖子。有的很有钱的人,盖子会非常非常厚。

当然农场的棺材都是白皮棺材。这个棺材小说写的就是这个棺材做好之后,病人抢救过来。这个棺材就搁在木匠房门口,风吹雨打。这个阶段没有人死,这个棺材越来越丑陋,裂开了。一开始大家坐在上面打牌,之后就在里面养鸡养鸭。后来就发现年纪大的人特别注意这个棺材,农场的规矩是,接下来谁死这个棺材就是他的。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,这是个非常难看的盒子而已,而对年纪大的人这就是归宿。

我当时做过一段木匠,这是真实的事情,有很多人来找我做小板凳。知青找我,我就很烦。有一回看见很远有两个女知青过来,我就躲在这个棺材里面,她们说怎么人就不在了。躺进这个棺材,盖子盖好以后我就笑不起来了,因为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受,就等于说你是一个半死的人。这个时候棺材已经有裂缝,通过这个棺材缝看见外面,看见这两个女孩子的脚踝,看见青草,看到阳光。这个感受在小说里面是写了很抒情的这么一小段,表明了一个人是多么害怕这种黑暗,你眼中看见的光明和你平时看到的是完全不同。

到最后就发现有很多年纪大的人,都非常害怕这些东西,但是有时候半夜会发现有一个老头蹲在这个棺材附近或者怎么样。这个小说的结尾是本地有两个人都在弥留,都已经差不多了,但是医生发现这两个人谁也死不掉。小说在这个地方结束。这是我在北方写的小说《方岛》其中的一篇。

这一天早上

整个小镇都听到女人的哭声

哭声从响到弱

这个声音影响了几代人


  顾文豪:《风中鸟》是令金老师加入作协的一部重要作品。《轻寒》给我的感觉则真的是看电影。


金宇澄:《轻寒》是1991年发表在《收获》上的一个四万多字的中篇。这个中篇从写到现在,我一直觉得它是一个电影,但是这个电影非常难被导演拍出来。按照现在的说法它是一个抗战题材,里面基本没有出现日本人,实际讲的是在日本人统治的时代,中国人的各种状态。背景是江南小镇,里面有各种元素,有三角恋、有悬疑、有惊悚的细节部分。

那个阶段我特别研究了江南、我故乡这一块地方方方面面的内容,到后来我写《回望》的时候对我帮助也非常大。它里面最特殊的一段,是我听我父亲讲的,沦陷之后镇上做的一件最丢脸的事情。日本人驻扎到平望,要女人,维持会开了几天的会,最后把几个最无依无靠的尼姑用船送到平望。这一天早上,整个小镇都听到有女人的哭声。这个小船穿过一个一个桥洞,这个声音从响到弱。这个声音影响了几代人。当地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,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直不会忘记这种复杂性。这个小说也好,或者这个小镇也好,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,都是在细节上面给人以回味。不像一般的小说要有一个大框架或者要史诗性的什么,江南的味道就是细节部分。细节部分也恰恰是我最喜欢的内容,所以我的题材一般都比较小,包括《繁花》,《繁花》也都是一些接近市民的内容。


顾文豪:我前两天把《轻寒》打开,我发现金老师这个作品当中所有关于颜色的词汇,他都用的是中国古代的称呼,比如黑色用的是“玄”。金老师的作品当中看得到对于土地、或者对于一个具体时代的生活方式,他有一种具体的爱,这种具体的爱让我蛮感动的。我们今天说“记忆如何书写”,记忆只有落实在非常具体的细节当中,才会还魂重阳。


金宇澄:我刚才说的江南小镇,都是在一些细小的地方,它那么具体,但又是那么暧昧。我记得陈丹青说过一句话,中午走过这些江南小镇,觉得给人一种“偷情”的感觉。因为有各种巷子,有很多的窗,你也不知道窗子里面在干什么,有没有人。有的时候飘来评弹的声音,有生活的气息,但是又给你有很多想象的空间。它不是那种沙漠或者是一马平川的蛮荒地带。

到我现在这个年龄,觉得看人或者看生活,我是越来越看不清楚。因为它有各种可能性,你非常难以定义。有一些被其他作家写得特别清楚的,我就会特别怀疑。因为我自己做编辑做了很多年,我觉得一定要给读者留有想象的空间。

我再看像《轻寒》这样的小说,虽然我也有的地方写得很具体,但是人和人之间关系上,可能我从那个时候就觉得不应该把它写得特别明白。即便最要好的朋友,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暧昧我觉得可能是一个永远的主题,可能再过五百年,会更加暧昧。因为每一个人都越来越私密化,社会的进步就是要保护个人的私密性。人也许就是这样,一个是千方百计要打听别人的事情,八卦;另外一个是千方百计要保护自己的个人隐私。这个是一对矛盾,这种运动下面,就是“暧昧”两个字,这是一个最好的处理办法。

外面大风雪

我骑了这匹马

跑8公里路,顺着电线杆

把这个糖水送到眼前,他就走了

这一天晚上我心里特别难过


顾文豪:关于暧昧这个主题的确是,我觉得在《繁花》当中一个是暧昧,还有一个,我也没有跟金老师聊过,我觉得金老师对死亡蛮有兴趣的。他对死亡的细节,以及各种各样生命的忽然失去特别有感慨,在《碗》当中特别有涉及。


金宇澄:因为我的青年时代和各位不一样。我的青年时代,和我同龄的人死的很多。尤其因为在朝夕相处这样的环境里面,我知道的这些所谓死亡是非常不同的。

就像我现在这个年龄,我的同伴当中有很多人也已经离开了。一个人到他临死的时候,他可能完全就变掉了。他会问我,我挣了很多钱,我有很多房子,我很有成就,但是我一旦知道我没有生命了,我觉得特别空虚,因为这一切的东西我都不能带走。他说我觉得只有我对某个人的感情我可以带走,比如我的生命中,我如果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,我现在越想越觉得有意思。除此之外,钱等等的东西,就是一个数字而已。有的人说,可惜这一块我没有什么。也有很花心的说,我想想也算了,我这辈子很值了。

这是千变万化的、即将离开的时候的一种态度。但是这些东西我觉得你只能表现在文字里面,或者说文学记录的都是没有用的东西,它也不会产生效益,但是它起到一个玻璃罩子、或者一个保存的作用,像一个标本一样,告诉大家,你看人的要求多么特别,或者说人的表达力多么复杂,他到要死的时候,他可以说那么多话。

就像《碗》这本书里面,我所亲身经历的,有一个老头儿是广东人,他要死了,他打电话到我们分厂来,他说他要喝甘蔗水。他老朋友说他昏头了,在东北上哪儿去弄甘蔗水?他说这样,小金,我这里有一点白糖,你就代我去一次,给这个老头送一点糖水。我的印象特别深,这个老头儿牵了一匹马,外面在下大风雪,我穿了很多的衣服,骑了这匹马,8公里路,顺着电线杆,因为没有路了。大雪天骑马特别难受,马蹄会把雪刨起来,你的胸口都是雪。把这个糖水送到他眼前,他就死了。死了以后我走出这个医院,马因为缰绳没有系住,已经跑回去了。这一天晚上我心里特别难过。

我觉得唯一的,我还能把它记下来。如果是一个不能把它记下来的人,简直是在做一件根本没有价值的事情,最多就是能跟朋友说一下。我真的非常感谢写作,你做了很多无用功的事情,你还可以把它记录下来。

像是一种异地恋

你离开了上海

比在上海的人都更能深刻地感受到上海有多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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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文豪:看《碗》这本书有一个印象,我觉得金老师你的上海记忆是东北开始的。如果没有离开上海,那个上海记忆不特殊。


金宇澄:因为你到了东北以后,两地的差异太大了。我是对当地生活非常了解的人,当时我做的事就像现在的物业管理,专门到人家家里修东西。这个农场里面所有人的家里我都看过。北方农场里面的人生活非常不讲究,有的人家里你一进去,全家一年四季的衣服都用一根绳子挂在上面,家里没有什么东西。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朝鲜族的家庭,特别干净。

唯一的好处就是说一帮人,北京人在一起就说北京,上海人在一起就说上海。这个会产生什么?也是对写作的人有好处。你觉得像是一种异地恋,你离开了上海,你比上海人都更能够深刻地感受到上海有多好。

所以到后期的时候,我是见到太多的人为了要回上海不惜一切代价,甚至于吃肝炎病人的馒头,希望自己也得一个肝炎,把自己弄病了能够回来也可以。我自己,因为当时有十二指肠溃疡,大家都找我帮忙,你帮我做一个钡餐。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看病要身份证什么的,我一个月做了五次钡餐。放射科的老太太说你不能再干了,我早就盯上你了。她说你一个月吃了那么多的射线,你不想活了?那个时候是真的也无所谓。想尽各种办法,为什么?就是因为上海好。

不像现在,这个城市你觉得不好,我赶紧走人。那个时候走不了的,因为那个时候要粮票。钱也没有,粮票也没有你怎么走?所以我们农场有两个上海人,到最后做乞丐了。到街上,我一看这个人不是我们农场的吗?只有做乞丐可以解决一切问题。做乞丐做了三年,给他皇帝都不要做,什么都能吃,哪儿都能睡,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。

所以北方的这种生活,对于你不是一个母语的环境,或者说不是一个你出生地的环境,对你有非常大的刺激,你会深刻地记住出生地的好。所以这个《繁花》写出来,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在。


顾文豪:我觉得我们看《繁花》,是看到海平面上的金宇澄;我们看完这三本书之后,看到了《繁花》底下的金宇澄。金老师对于自然风物的描写,读起来有点像屠格涅夫的笔记。记忆如何书写?我们说记忆需要细节。金老师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跟父亲一直通信?


金宇澄:跟我几个所谓的笔友。其中一个是上海歌剧院的美工,我开始写作就是他写信告诉我“你的信写得挺好的,你可以写小说”。

少年时代、青年时代,实际上朋友非常重要。所以十年前遇到陈建华老师,我心里非常难过。他比我大十岁左右,他是上世纪80年代在哈佛读的博士,他是60年代唯一的地下诗人,而且他写的是颓废派的诗歌。我一看他送给我的书,我立刻回想青年时代,我为什么没有在年轻的时候认识他?

冬天下午闸北的一个破房子里面

会来很多不相识的人

朋友的姐姐一边织毛衣一边给大家讲《简爱》


金宇澄:包括我画画,最近认识卢治平老师,他也比我大三四岁。我会想,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认识美术方面的老大哥?我看陈丹青的回忆录也是这种感觉。就是我们当时从农村回到上海,到处在乱混,没有书读也没有什么东西看。我印象很深的是,1973年的时候,上海居然在流传一种黑白的油画照片。现在想想看这个油画,变成黑白照片以后有什么可看的?但是在当时这一套照片是很有名,会从上海卢湾区传到杨浦区又传回来,就这么在地下传播。这个是我青年时代抹不去的记忆。

但是对于写作来说,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是有意义的。当时也没有什么书可看,我有一个朋友,他姐姐的记忆特别好,比如说她看《简爱》,她很快速度看完就还给别人了。她就会约好每个星期的礼拜几下午,她会跟你讲《简爱》。会来很多人,她一边织毛衣一边告诉你。我第一次听到《简爱》就是这个大姐姐,在冬天闸北区的一个房子里面。那个时候的时间真是多,大家就是听她讲《简爱》的故事,记忆力又那么好。我现在想想“文革”时代那些口头的文学,如果都把它收集起来,那会是非常有意思的。一个世界名著,不知道给它编到什么地方去了,说不定也挺好看,可惜当时没有人把它记录下来。


顾文豪:金老师讲这一段我特别感动。当时对于很多人来说,知识和文化的现状是饿殍遍地。上海也好,北京也好,某种程度上拥有文化的积累。像金老师说他想回到上海,其实某种程度上是回到记忆的归属。想象一下,闸北一个非常破旧的房子里面,那么多年轻人,每周会有一个时间,莫名其妙踏上这些楼梯,踏进这个房间,大家聚在一起,彼此也不相识,就在分享一个文化的体温。金老师讲到的这些细节,对年轻人成长的经历来说特别可贵。


金宇澄:陈丹青写过一篇文章,陈丹青是在1979年直升中央美院的研究生,他写一到北京,美院外面几个考生,看到陈丹青眼泪就掉下来,“你是上海来的?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根本就不如你,我们是一个小城市,什么都没有的。而北京、上海,就等于一个森林,虽然经过森林大火,但是森林里说不定还有几只大野兽在。你如果是一片小空地,就什么都烧光了。这个价值是一个历史背景的价值。后来木心把这个传统从上海带到纽约,上世纪80年代给陈丹青他们讲文学,我一看就是上海的传统,上海大专院校的那些人物“文革”的阶段就是这么开各种场子,把文化薪火相传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整理/雨驿 插图/金宇澄


选自:

金宇澄--上海记忆从东北开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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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-17 11:42:58 | 显示全部楼层
北方的故事大王是阿城,南方的故事大王是金宇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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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-18 08:04:06 | 显示全部楼层
身边的世界实际上都很精彩,只要你停下来静静地欣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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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-21 18:31:12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颜逸卿 于 2024-1-21 18:32 编辑

    金宇澄的上海记忆从东北开始,背景是曾经下乡黑龙江嫩江农场,七年后病退回沪。
    他在接受采访时说道:东北务农的这段经历,会刺激到我对城市的向往。因为你没法回来的,自行回来无法生存,那个时代是现在无法想象的。所以因为你不能回来,这个上海就在遥远的地方,就会产生非常强大的魅力。从小养成的生活方式,到了那边被彻底截断,你接受的都是你非常陌生的生活方式,你必须要接受。这种撕裂,每一个人如果经历过,你就难以忘记。我说上海在远处闪闪发光,就是这个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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